残酷底层物语：一位工地大学生的牛马生活

时尚童_i9kAB · 发表于 2021-12-12 08:00:14|来自：中国

出品｜虎嗅商业、消费与机动组
作者｜黄青春
题图｜@大猛子ym
大猛子（B站UP主）至今仍没有“提桶跑路”（土木人对离职的自嘲）。
尘土飞扬的工地上，他笑怼人生的视频如“蝗虫过境”般碾过了B站——三个月涨粉67万，单期视频点击动辄破百万，连那张黢黑的脸都成为二创内容冲热门的标配。

甚至，经过一期期视频反复捶打，大猛子让无数年轻人看到了那个拧巴、血肉丰满的人物镜像，但躲闪在笑容背后的叹息又让人看到他生存的狡黠，甚至心生悲凉——其不仅为大家描摹了一幅土木工程毕业生的生存图景，更赤裸裸将应届毕业生逼仄的就业现状白描了出来。
为此，虎嗅与大猛子对谈数小时，试图走进这个敢于直面惨淡人生年轻人的内心世界。
别靠近土木，会变得“不幸”
四年前，家住吉林白城的大猛子原本志在报考警校，却在父辈的教诲之下最终选择去就读河北农业大学的土木工程专业。
彼时，他并未明白“生化环材四大天坑，机械土木左右护法”这句警世恒言其中的深意。用他的话说，当初之所以选择土木工程是觉得，“土木工程是热门专业，还上个一本，出来就业稳定，而且挣不少。”

2021年6月，22岁的大猛子作为应届毕业生参加校招，顺利签约国企成为一名技术员，实习期5000元/月。在大猛子的回忆中，第一天到黑龙江鸡西工地食堂吃饭时仍充满憧憬。
据大猛子回忆，当时食堂供应三个菜，分别是红烧肉、豆角炒肉、尖椒干豆腐，碗里的肉呲呲作响，白雾像吐出的灼人热浪，屋外机器嘶鸣。“伙食太好了，我太喜欢了，当时就跟领导说，我要下工地。”
然而，仅仅在踏入工地24小时后，大猛子就被巨大落差锤懵了——与学校的憧憬不同，真实的工地生活不仅早六晚十、月无双休，而且还要在风吹日晒下做一个“纯纯牛马”。

“搁大学时候，没太关注去工地干什么，以为下工地就做一个巡查、做个指导，现场那么多工人，不至于让大学生干活吧？打死我都没想过大学生上工地还得干活，打死也没想到大学生工资会比工人低。”大猛子对虎嗅认真的说道。所以后来，才有了那句出圈语录——“三千元招不来一个农民工，但一定能找来大学实习生。”
大猛子不是没想过逃避，他对虎嗅坦言抗拒情绪第二天就已经非常大了。“我第二天就想跑了，给家里打电话说‘没想到这边生活这样，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就想听听他们意见。家里可能没感觉我有多苦，就说‘儿子你再坚持坚持，到社会都要吃苦’。我说行吧，再坚持坚持。”
然而，工地生活不光时间上熬人，工作内容也越来越多。往后半个月都是高强度作业，每天凌晨两点睡、早六点起。“当时我天天想跑，但不想让家里失望，干半月跑了太丢脸，所以还得坚持。”

再往后，大猛子觉得时间战胜了自己，渐渐习惯了那个工作强度。然而两个多月的工地生活，大猛子稚嫩的脸庞便被侵蚀的黢黑而沧桑，以至于粉丝刷起了“猛子叔，听哥一句劝”的弹幕。
让猛子印象深刻的是，某次在工地上被一个开铲车的大叔喊“大哥”，他情绪有些激动，“那开铲车大哥都差不多40了，你说你管我叫大哥，我管谁叫大哥去，你让我管谁叫大哥去，我今年22，我才22。”
除了风吹日晒显得面容苍老外，工地作业对大猛子身体健康影响也很大。“刚来的第一周胳膊起水痘，手上全是，特别吓人。”为此，大猛子开始会做一些防护措施，后来干活不方便就没有措施了。

胳膊起水痘上药照片 / 采访对象供图
现在，大猛子甚至觉得自己身体已经废了，脂肪肝挺严重，心脏还不好。而且，东北风大，膝盖吹得生疼，还要天天吸土。“干完活回去，鼻孔都堵黑了。有时候呼吸特难受，也不知道怎么了，没查过，没时间。”
面对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摧残，大猛子也有扛不住的时候。他说有两次实在没憋住，失落与挫败感袭上心头，忽然对生命产生无力，在长风呼呼的工地，一个人坐在土堆旁痛哭。

“有情绪崩溃的时候，在工地4个月，哭过两回，每次哭都是在下班的路上，在那种荒野大道上喊两声，然后蹲在工地旁边的土堆旁，抹眼泪。但是哭个几分钟之后起来，就好了，自己消化掉了这个情绪。所以没有人（工友及朋友）知道我哭过，但笑容背后有心酸，有眼泪。”

不过，寒冷浸染在斜阳中全是风，透凉。大猛子很快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土，在眼眸深处火光完全被夜幕吞噬前，转身离开。
至于崩溃的缘由，后来大猛子回想起来一次是因为与工友起了争端。“打架那次觉得，真的，被一个五十多岁的工人，问候家人、推搡，最后领导还要我去给人家道歉。”
当时，大猛子确实准备按照领导的想法去道歉，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硬是僵在那儿愣了一下，脸上却要假装风轻云淡。“我内心还挺强大，会把情绪压着还想办法解决事，不会说变得抑郁那样。我相信困难一定会解决，当下解决不掉也会被时间解决掉。”

另一次情绪起伏剧烈是因为，半夜被上级连打数个电话召回工地，外面黑灯瞎火自己不小心掉下一口两米深的井里。大猛子腿、腰、头不同程度磕伤，且浑身被水打湿，他第一反应却是拍视频。“这辈子没经历过这事，从小到大家里没让我吃过什么苦，掉井一瞬间感觉经历人间极苦了，太有意思了。”之后，大猛子爬出井洗完澡，下午就去工地继续干活了。
在与大猛子的对谈中，聊及两次情绪爆发是否纯粹觉得受了委屈，他苦笑且略显迟疑的说，挺复杂，除了工作，还有一些生活压力。“工作压在身上，领导交给你的活儿没完成，被领导一顿批评；家里边不理解你；女朋友跟你争争吵吵，各方面压力加上自己特别辛苦，就哭了。”
原本，大猛子只想把视频和记录作为压抑情绪宣泄的一个出口，他坦言在B站上传视频源于不想让人知道过得惨，其他平台有朋友、熟人，但自己以前不玩B站，所以他们（家人与朋友）应该看不着。不曾想，大猛子幽默风趣的表达在残酷现实衬托下引发了强烈共鸣并迅速圈粉。
比如，大猛子刚火就有粉丝拿他和何同学对比——两人同年出生、同年毕业，但何同学20出头对话库克，创立工作室；而大猛子投身工地，“牛马”生活熬了一天又一天。

尤其在这个低欲望时代，丧是一种公众情绪，大猛子赤裸裸将生活切面展现出来，那种粗砺的真实感让这个栖身“基建”行业的个体因鲜活变得生猛，因鲜活充满穿透力，也足够撼动人心——人人都想成为何同学，但人人都活成了大猛子。
李宗盛在歌中唱：人再有本事，也难抵抗命运的不仁慈，我们都在海里，像沙子。对于诸多土木工程毕业大学生而言，工地温柔的地方在于无声拥抱每一个年轻的面孔，残忍的地方则在于年轻面孔的呐喊都淹没在机器嘈杂的轰鸣中。
纵使土木年轻人的热情、向往和拼搏是真的，但工地的摧残、艰苦和无力也是真的，其命运随着整个行业在时代浪潮颠簸之下已经被写好了走向。所以大多数土木人用尽全力，过着平凡的一生。
犹记得，去年有次去机场路上，司机一直沉默不语，聊起来才知道，这个96年出生的年轻人已经在上海讨生活7年，却依旧缺乏表达欲，只会腼腆的笑。下车时他说，“很想去看看（匍匐在停机坪的）飞机，可惜一直没有机会。”
当你入不了某个圈子，所谓的奋斗不过是“马桶里的风暴”，终究提不上台面。
你凶狠对待世界时，它反而变得温文尔雅
尼采说，一个人若知道自己为何而活，便可以忍受任何一种生活。
如果仅仅是展示不幸，大猛子显然不会被这么多人看到。他的可贵之处在于，很努力地向上走，挣脱命运原本的安排，就像《大鱼》里主人公，一个有曲折经历的平凡人，用故事装饰那些残忍或痛苦的现实，最终以乐观豁达的精神消解了这种悲观的宿命论。

大猛子管自己叫“牛马”，管代步工具（摩托）叫“小牛马”。他对虎嗅说，每个清晨，牛马开着小牛马飞驰在无人的公路上，“这是快乐的生活，开始了”。
生活的个中酸楚冷暖自知，唯有乐观才能让我们不动声色消融苦难。大猛子以刚健的男儿之躯直面一切，即便面对高强度的工地作业也能打趣的自嘲。
一天傍晚，大猛子完成了工地的工作，把手机对着自己的脸拍视频，镜头无法对焦到他的脸。他对着屏幕感慨，“天太黑了，和猛子的未来一样一片黑暗，我也不知道往哪儿去。兄弟们，可能你们也不知道，但你们不能放弃自己。”

当被问及“如果可以重来，是否还会选土木工程”时，大猛子先憨笑了一声，然后认真的说，“能重来，会选个‘真风口专业’，雷军不也说过‘站在风口上猪都能飞起来’。说白了，人最终都想挣得多一点，待遇好一点，生活好一点。”
大猛子说现在仍选择待在建筑行业，一来图个稳定，只要努力工作，公司不会主动辞退；二来，干工程有成就感，眼看着机场、楼宇拔地而起，等于在世界上留下了痕迹，即便不干这行了，20年后出差还能对朋友说，“这楼，我盖的”。
坦白说，悲观不需要天赋，消极一停下来就会油然而生；反倒是积极、乐观极考验毅力和耐心，只有劲往希望渺茫的可能之处使，才从徒劳里熬出一点点成绩。
工地上遭遇的一切，大猛子自始至终都在自己消化。家里人（爸妈）至今未看过相关视频，大猛子不想让他们看到，尤其像掉深井那种经历，“我爸妈看见会非常非常心疼，我妈会哭”。
当然，也有亲人的力量在支撑大猛子。“我哥看住视频之后也没说啥，东北男人，尤其亲哥俩不会说肉麻话，但他会给我无限帮助。每次一回家我哥我嫂子就新衣服买好，每天打电话喊我吃火锅、吃烧烤，照顾的很好。”
大猛子现在活的非常通透，笑着对虎嗅总结工地生存之道，生活就是健康活着，生存就是努力干饭。“甭管哪一行、哪一业，社会就是从一个牢笼跳到另一个牢笼，所以要努力在牢笼里找到自己的快乐，跳到下一个牢笼，就在下一个牢笼找快乐。生活这么苦，不给自己找点甜头，那太苦了。”
甚至，大猛子已经想好了过年回家怎么跟家里人唠工地上的事。“我性格，回去会把工地的事夸大其词给我妈说，在工地老牛了，管现场、手底下老多人，干的活儿老厉害了；我们工程修的机场老有意思了，我整天跟那些包工队坐大巴车，我会这么说，就逗她开心。”
不过，走红的背面，大猛子也收到了一些网友的批评和挖苦，比如有人说大猛子矫情，“比起行业前辈，他的工作环境好的不止一点两点，至少不会被拖欠工资，居然还说自己苦。”
最开始，大猛子会跟这些人理论，后来想通“自己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满意”，便不再理会。至于更严重的人身攻击、辱骂，大猛子笑笑，表示已不在意这类人说什么。

“他跟你思想不是一个水平，你跟他们眼里的世界不一样，把自己活开心就好，努力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就行。而且，我挺了解人性这东西，有一句话说得好，‘既怕猛子苦，又怕猛子开路虎’，他想让你过得好，但是他不想让你过得比他好。”

最让我动容的是，猛子作为一名应届毕业生，拍视频不久，他就觉得有责任让土木工程学弟学妹看看真实的工地（生存处境）。“自己生活这么艰苦，想到那些前赴后继奔赴这个专业的年轻人，我就突然想让他们看到真实的处境，想让他们看到这份工作的辛苦，少让别人经历这些苦，少走弯路。”

旋即，“猛子劝学”便成为视频中的保留环节，也成为其视频“发光发热”的点睛之笔。

“不想经历这种苦，那就提升学历，才能有更好的选择。考公务员、跨专业考研我都鼓励他们。比如考公务员，你做各行各业往上进步不都是想成为领导，当了公务员就相当于一个底层小领导，可以慢慢升。”

对了，大猛子还十分关心女同胞，警告她们“不要找一个土木工程的男朋友”。
至于创作风格，大猛子坦言和成长经历有关，从小吃的苦让他有了现在乐观的心态，还有坚韧的品质。“小学那几年，我妈一天挣5块钱，就靠5块钱过好几个月，但我跟我妈特别开心，每天甭管吃什么都很开心，在家我每天都会把我妈逗乐五六回。身边人都说我这人乐观，正能量的孩子。”
此外，大猛子说视频中手指蜷曲、习惯性夹烟的动作是自己设计的，“我觉得符合（工地生活）处境”，但更多是一种对翻身的向往（抽中华）。所以，猛子的香烟被粉丝称为“皇帝新装”后的新式童话，只有真正的土木人才能看到。

如此说来，大猛子又是幸运的。
一方面，他通过记录工地的点滴生活意外走红进入公众视野，由此获得了横切面最大的受众，用最小的点去撬动最大的关注，并不是每个土木人都有被看到的机会。
另一方面，真实自有千钧之力，他一跃成为土木工程毕业生的群象的叙事样本，变成了年轻人群体的一个符号、一面旗帜，压抑的公众情绪在这里得到了一次集体释放，他由此获得了一些“名和利”。
对此，大猛子也对虎嗅坦言，除了劝学和记录目的外，坚持更新视频也是想多赚点。“视频火，火了能从平台赚一些收入（流量收益+广告分成），比工地多一份收益，给家里多寄一点，挺好。”
像大猛子一样去生活
大猛子走红后，除了掳获数十万关注者外，也引来了一些“枷锁”，所以有朋友打趣的说，“大猛子开始活在‘楚门的世界’了，不再真实。”

记得刚毕业那会，立志尽可能保持体面，做一个闪着高光的小人物。
早晨7点在公交站通过走位挤上公交，在司机狂野的提速手法中逐渐清醒，常常被车厢大妈敦实而又灵动的身姿挤成S形；深夜加班，会在晚归人群掩护下消失于地表，在错落坚实的半地下室里汲取生活必须的湿气和凉意也不觉得苦。
而且，周末得空便会去一家隐身三环外的大排档吃东西，不仅贪恋食物香气，也乐于旁观夜幕后的温热人情味——有情侣纠结是否多要一碗面，有同学聚会大骂实习公司混蛋，有人刚失恋找到陌生人拼桌，有人被挂电话就着眼泪闷下一口燕京，亦有人独自咽下对这座城市的告别饭。那里不只是深夜填饱肠胃与安放心灵的所在，也藏着烟火气、无奈感、生活承压以及你所见的那些坏脾气和第二天的好天气。
此后不过五年光景，隆起的肚腩、溃退的发际线、瓷实的黑眼圈和时不时罢工的胃，还有一帮身强力壮如狼似虎的后辈拼命追赶，半夜惊醒微信未读99+，明明头一天还觉得拥有整个世界，第二天便觉世界正在离你而去，心只会惶惶然沉下去。
微信上和一个两年未见的好友聊天，三言两语，断断续续。晚些，她犹豫着说：感觉两年时间，你老了不少，心态上。大概我以前话语偶尔绵绵软软，是讨人喜欢的。反复思量，于我而言，内心害怕的不是衰老，而是混沌日常的吞噬。
记得17年，一个中年谢顶的摄影师朋友去给黑豹拍照，回来以后甚是感慨：不可想像，当年像铁汉一样的男人，现在脸圆了、肚子鼓了，手捧保温杯认真地向里面吹气。张扬跋扈的年轻是短暂的，对大部分人而言，只能在很短一段时光里成为上帝的宠儿，而后所经历的不过是更加冗长的平庸人生罢了。
甚至，那些灯火通明的写字楼里，都不缺少一只只保温杯，不论它里面沏了多少苦涩。酒精、酽茶、咖啡和碳酸饮料都属于年轻的胃，这些东西倒进喉咙带着豪气或是快意，但是它们会在食道和胃里熊熊燃烧，现在偶尔喝啤酒都想放两粒枸杞。
可能就像王小波说的那样，生活原本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逝，最后会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总有一天，摇滚青年会捧起保温杯，铆钉朋克会穿上棉毛裤，夜店女神会换上平底鞋，飙车少年开始张罗小升初。

但是，大猛子依旧活得热烈，且用力——视频里的他眉眼锋利且柔软，唇齿不羁且浑厚，前一刻还满脸疲惫后一刻便能溢着朝气上进的劲儿。一个人努力上进、为了过上想要的生活而折腾的样子，真是太美了，一点也不狼狈。
这也就不难理解，大猛子在视频中的口头禅“人有悲观离合，牛马点缀生活”、“有人出生在罗马，有人出生就是牛马”、“纯纯牛马，纯纯力工”为什么会成为振聋发聩的金句。
可以说，大猛子是一个步履蹒跚从社会底层往上翻腾的小人物，堪称草根翻身的样板——风华正茂的年纪，他灰头土脸囿于工地，过着比绝大多数应届生艰苦的生活；但他却用诙谐掩盖挣扎，以戏谑对抗荒谬，仗着一腔孤勇冲向“大海”（工地），被翻涌“巨浪”（残酷环境）一次次拍倒再站起来，这才是后浪的真实模样：既丧得鲜活，又活得生猛。
或许，大猛子的榜样力量在于：你、我皆能从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完全可以像猛子一样去生活——通过一点点的进步让自己羽翼渐丰，然后等风起飞到更高的地方，去看更好的风景，而不是在优渥的环境中躺平，然后对生活竖中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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