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病院里的“艺术家”

织里资讯 · 发表于 2021-9-8 08:00:00|来自：中国浙江湖州

走廊上，靠窗摆着两张长木桌、七八张椅子，一个人正坐在桌前绘画。几个人围在身旁，不时称赞他颜色用得好、线条画得好。墙壁是红砖样式，透过窗户能看得到外面茂密的树叶。下中午分，阳光会透过树叶和窗户投射到地上和墙面。
场景像是时下流行的文创园区的周末活动，而嵌在窗口的黑色栏杆，提醒着这不是一个完全自由的空间。这些来画画的人，全是精神障碍患者，有的已经二十年没有脱离过这个约9公顷的地方——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闵行分院。
去年5月初，住院大夫陈智民在院内开设了一个“画室”——那条摆放着桌椅的走廊。
在陈智民看来，当前相对冷漠的社会里，人们都是各顾各的，但就是在这么一个小角落里，有一群老头子，因为共同的爱好凑在一起，有这种情真意切的精神交换，“可能出了精神病院，出了画室，别的地方还不轻易见到”。

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闵行分院走廊上的“画室”。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本年8月中旬，陈智民在上海精神卫生中心总院策划了一场病人艺术家的作品展，展出了60多幅作品，有15名病人到场。“社会上看到病人艺术的作品后，可以对精神病人群体有所改观，（画展）是公众可以或许近距离打仗到病人的一个途径。”陈智民对液态青年表示。
画展也是医院内画廊的开幕展，画廊以“600号”命名，在此次画展后，还将有其他类型的精神障碍患者作品展出。“600号”是一个上海本地人调侃的符号，意思是“精神病”、“精神不正常”，它的由来正是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的门牌号——宛平南路600号。
画展出乎意料地火热。在微博上，一则画廊的视频报道的观看量到达190万，“去上海精神卫生中心看个画展”的话题有超过7000万的阅读。
“精神医学本身就是有人文社科的属性，只是这个属性以前长期被漠视。”陈智民对液态青年解释，“你一想到精神病人，就想用药物治疗、打量表、抽血、做磁共振。”在他看来，在精神病院里开画廊，是在强调精神医学的人文社科属性，把这条腿给“补上”。假如大夫看到到病人能画出这么好的作品后，可能会更多关心他们的内心世界，意识到他们创作的价值；家属看到这些画作后，大概对抱病家人不会那么失望，不会以为他们得病了就成了“废人”。

600号画廊。图片泉源：视觉中国
病人艺术家
陈智民眼中的精神病人当然不是“废人”。他把在“画室”里绘画的病人，都称为“病人艺术家”。目前，固定来作画的病人有六个，年纪均超过四十岁，有的老病人已经七八十岁，长期住院。
“长期住院的老患者，越是回不了家，那个家里就越没有他的位置，只能长期住院。”陈智民透露，现实上，很多长期住院病人已经没有幻觉、被害贪图等阳性症状，状态相对稳定，但是家人会因为无法照料他们，或是难以蒙受反复发病等原因，而不接他们出院。
李睿是病人艺术家中特殊有表达欲的一个。他患有双相情感障碍（一种相对常见的精神障碍，患者体现为抑郁和躁狂反复循环或交替出现），住院超过二十年，现在已经七十多岁，头发都白了，却仍旧很有劲头。李睿总是随身带一个本子，内里是他住院二十多年来写的诗，见到新来的实习大夫，他会去问对方名字，再把名字藏在新作的打油诗里，抄好送给实习大夫。在本子的开头几页，他还手写了一个目次，弄得像要出书的书一样。
“画室”开了后，李睿的创作欲也投入到绘画里，他把一幅画命名为“电脑系统”，画中有多个“火柴人”，有的小人手举着有字母和符号的方块，协力转移方块。这是他理解的电脑运行方式——一群小人把输入的信息转移，最后投射到屏幕上。

李睿的作品。图片泉源：陈智民创建的艺术特色病房豆瓣小组
“你从没想到世界能这么理解对吧？当他把对世界的理解先容给你的时间，看到他的世界，就以为妙趣横生，好像打开了新世界大门。”陈智民回想本身第一次看到这幅画时的感受。
2006年，艺术家郭海平在南京祖堂山精神病医院看到病人画作时，也有相似的感觉。“恍然大悟的感觉，一下子在我们的知识经验系统内里，打开窗户一样。”
彼时，郭海平正开始尝试在精神病院里做艺术创作项目，让从未受过艺术练习的病人作画或做陶艺，并出乎意料地在医院找到了“想要的”超越经验的作品。
在南京祖堂山精神病院，郭海平遇到了患有精神分裂曾反复住院的农民、精神发育迟滞的小女孩、二十出头却“行为紊乱”了七年的年轻人......三个月的项目时间里，一百多名精神病患者创作了三百多件作品，其中有的画作色彩亮丽、构图规整，有的则全由波浪线或未知的符号组成，另有简单线条勾勒的人物画像。
这些作品改变了郭海平看待艺术，乃至看待世界的思维方式。过去他认知的绘画是跟老师学习，通过努力练习来画一幅好作品，而病人的创作则只需向内探寻继而表达，画作同时给观看者带来拓宽精神空间的体验——原来人可以抛开经验和知识来认知世界。
项目竣过后，郭海平才知道，这些精神病人的艺术作品可以称为原生艺术。
原生艺术的概念最早由法国艺术家让·杜布菲提出，根据《原生艺术的故事》一书先容，1945年，杜布菲在精神病人疗养院里看到病人的画作，从这些作品中感受到“气力”，其后开始在欧洲各地网络精神病人的作品，并把这种未经“文化艺术污染”、“很少或者没有模拟”、“从本身内容挖掘”的作品称为原生艺术。那之后，杜布菲把原生艺术的内涵集中在精神病人、犯人、社会边缘人、自学者、主动违抗文化或被文化清除的人的作品上。而精神病人一直都是原生艺术创作的主要作者类型。
精神病院里的画室
陈智民在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闵行分院做的画室实践，也是基于原生艺术的概念。用他的话说，不要求画得像、画得漂亮，而是鼓励他们袒露本身的内心感受，成为为本身而画的艺术家，而非为别人而画的画匠。
在硬件上，陈智民以为做画室只是一件“小事”，有桌椅、白纸和画笔就行了，不过开始时还是费了点劲——医院里的活动室太吵，不合适画画，院内也没有合适做画室的空病房，最后他找到了走廊上安静的角落，科室领导也同意了。有了“画室”，病人却没有画画的动力，很多病人没有想画的东西，坐下来只是写几笔。

走廊画室。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画室”的作画形式，强调病人的自我表达，即想画什么就画什么。陈智民相信，病人心里有很多想要表达的东西，可是终日待在医院，他们不一定有表达的方式和对象。郭海平则记得，他初到精神病院时发现，病人都是“不自信”的。由于脱离社会认为的“通例”，他们可能长期受到排斥，乃至会自我否定。
这导致精神病人的表达每每会受到“外在的限制”——他们对外界评价有担心，例如当他们画的东西很怪，或者思路和“正常人”不一样时，这些想法每每会被人议论，乃至嘲笑。时间久了，他们就无法放松地表达想法，因此“画室”必要成为一个能放松表达的地方。
“让他知道不管画成怎样，陈大夫都会欣赏他，‘外在的限制’去除掉了，他就轻易静下心来自然流畅地表达内心感受。”陈智民在病人画画时，总会去找作品的优点，并且反复地称赞他们。

精神病院里的大略画室，疯人艺术家们的治愈天国
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闵行分院里正在作画的病人。视频由受访者提供
但即便没了外在的限制，能连续创作的病人也不多——这和病人身材的衰退有关。
陈智民表示，多数长期住院病人患有精神分裂症，这是衰退性的疾病，会侵害人的意志。他们总会体现出无欲无求、懒懒散散的样子。此外，长期住院的病人每每年纪偏大，身材机能渐渐衰退，且长期缺乏活动，他们大多没有到场活动的欲望。
在精神病院里，长期住院病人的生活每天都很相似，早上醒来后吃饭，然后到活动室——那边可以看电视、聊天，偶然会做病愈治疗，午饭后再重复一遍。他们的活动范围也很小，除了到活动室、做病愈治疗和检查外，别的时间不能脱离病房。偶然，实在无事可做的病人就在房间趴着睡觉。假如医院的科室刚好都在同一栋楼里，那意味着病人可能十几年都无法脱离那栋楼，没机遇触碰到外面的自然情况。
现在，“画室”每周举行一次活动，病人有约莫两小时的时间画画。最初大夫和护士分批邀请了十多名病人来到场，但大部分病人实在提不起兴趣，能连续画的病人只有六人。

李睿的作品《宇宙要拉住星星，星星要突破宇宙》。图片泉源：陈智民创建的艺术特色病房豆瓣小组
本年年初，李睿的一幅画被命名为《宇宙要拉住星星，星星要突破宇宙》。画面上有五六种不同的颜色，十颗星星的图案被一团线所包围着——那团线就是宇宙，宇宙想要藏住星星，但星星却想要突破宇宙。陈智民从画中看到了一种张力，乃至有能量被传到身上的感觉。
而这正是精神病人所传递出来的本身对病症和情况的感受。
住院两年的精神分裂病人陈灏本来是一名中医，因为精神疾病反复复发，已经多次进出医院。他的画名叫《层层包围》，画面中心是一颗星星，星星被几种不同颜色的图案包围，最外面一层是由多个“S”围成的圈。“S”是大夫做精神分裂诊断时的记在病历上的缩写。他告诉陈智民，本身想表达的是，生活本来是多姿多彩的，但现在却被精神分裂的诊断困住，无法脱离医院。

陈灏的作品。图片泉源：陈智民创建的艺术特色病房豆瓣小组
2018年刊发于期刊《国际精神病学杂志》的研究论文《艺术心理治疗对慢性精神分裂症住院患者疗效分析》指出，基于214名慢性精神分裂症住院患者的研究可知，使用绘画的艺术治疗方式，可以让患者把潜意识压抑的情感与辩论出现出来，并且借团体气力相互支持、情绪支持，让患者认识到他遇到的问题不是独一无二的，从而可以改善无助、降低冲动和敌对。
郭海平注意到，很多精神病人与外界沟通的渠道是关闭的，他们不善于使用外界常用的表达模式。而艺术创作则成了一个媒介，病人通过作品来表达本身，相当于有了一条与外界连接的“绿色通道”。自从2006年在精神病院做艺术项目后，郭海平一直在做为精神病人服务的艺术工作，目前他在南京的社区里运营着一家原生艺术工作室，支持精神病人创作。
他认为，在讲求服从规则社会里，敏感、形象思维强、不擅于逻辑思考，或许是精神病人的弱势。但把这些放到艺术创作上，反而成了上风。
从被理解到“自我修复”
“画室”连续了超过一年，陈智民看到病人画作的变化——内容更丰富了，以前抹上几笔就停下，现在画的东西和色彩都变多了，能把整个纸画满；另外，也逐步形成了本身的风格，能在画作里讲出故事，包罗他的情感、对外界的思考等等。
与此同时陈智民也察觉到，作为“助人者”，他自身出现的变化。
对于长期住院的精神病人来说，他们和大夫之前的交集就是症状。“他没症状的话，我们就是两个平行世界，永世不发生接洽”，过去，陈智民和病人的交换都集中在病情上，睡得好欠好、心情怎样、有没有不安全感。而在他开始陪病人画画后，绘画成了他们的共同话题，长期来作画的病人变成了他的好朋友。

李睿的作品《挣脱锁链》。图片泉源：陈智民创建的艺术特色病房豆瓣小组
每次病人画完画后，陈智民都会花很长时间和他们聊天，让对方先容这幅画的意思，想要表达的内容，也会聊画面的体现效果。这个时间，陈智民和他们的关系更像是平等的朋友关系。
有一个和陈智民关系特殊好的病人，每次他去查房，病人就会拿出新画给他，讲本身是怎么画的，怎么构思，用什么颜料。赶上陈智民调休，病人还会找别的大夫问陈大夫为什么没来。那个病人一米八的个子，高出陈智民一个头，但听到表扬他画得好时，笑得跟孩子一样。
这时常让陈智民以为感动，是一种“纯粹精神上的交换”。病人会把他当作朋友，是因为他能真正欣赏他们。随着他和病人关系的变化，他意识到精神病人其实很渴望得到别人的理解。
也因此，在病人平时会路过的走廊上，陈智民会定期贴上病人的画作，作为对他们的鼓励。

精神病院里的大略画室，疯人艺术家们的治愈天国
医院走廊上展示的病人艺术作品。视频由受访者提供
“他们的内心被别人理解了、尊重了，乃至欣赏了，那么对他们来讲是一个莫大的安慰和激励”。郭海平认为，精神病人的画作已经不仅是一幅作品，还是他们个人精神状态的体现。所以当别人肯定他们的作品时，实质是对他们自我的肯定，他们与别人的不一样、差异性在听到表扬的那一刻都得到了理解。
除了被理解，画画对一些病愈期的精神障碍患者来说，更像是一种自我修复的过程。好比杨旻。
杨旻是郭海平艺术工作室的艺术家，患有精神分裂症，初次发病已经是十几年前，以后差不多每隔一两年就会复发一次，每次发病都要服用大量药物，乃至多次接受电休克治疗。据郭海平先容，他和家人在相处中时有辩论，也找不到和家人沟通的方式，开始绘画后，相互关系趋于和缓，病情也变得稳定，已经七年没有复发。

杨旻的艺术作品。图片泉源：郭海平的南京社区原生艺术工作室公众号
郭海平认为，这一效果得益于患者在艺术创作的过程里，处在一个“互动”的状态——起首要向内互动，观察本身的情绪波动，乃至幻觉等症状，期间他不仅会靠想象，还用到身材的不同部分，这种互动有利于人的状态稳定；创作完成后，病人必要对外互动，和别人交换作品、到场展出等，当他得到外部肯定的时间，会变得更有自信。
广东省中山市第三人民医院病愈科大夫在一份研究报告中称，该院在2014年对60例病愈住院病人的研究中发现，不限形式、主题的自由美术创作，可以改善情感淡漠、注意减弱、语言贫乏、意志减退、无快感和非社交性等拦阻患者回归社会的症状。河南省焦作市第四人民医院在2018年针对76例精神分裂症病人的研究中，也证实了绘画治疗在病愈期的效果。
郭海平注意到，多数到场原生艺术创作的精神障碍患者，都能像杨旻一样，保持稳定的精神状态，与外界交换也变得顺畅。他认为，这是原生艺术资助患者自我修复的效果。
8月中旬上海精神卫生中心总院的作品展上，闵行分院的病人艺术家没有出现在现场。回到医院后，陈智民用手机把消息报道、展览照片拿给他们看。几个病人围着他，翻动手机，陈智民发现，他们虽然没说什么话，但脸上都露出了笑脸。
（文中李睿、陈灏为化名）